縉云丨劉燕子:遺落在香樟樹林的音符
遺落在香樟樹林的音符
文/劉燕子
當舞臺前的光束照亮蒼穹,在夜空中搖曳生姿時,我看到,有一束光穿云而來,照亮了我的心田。
六月的重慶,空氣中彌漫著溫潤與熱情。當夜幕低垂,嘉陵江與長江在此深情相擁,波光粼粼中,無數音符涵泳而歌。
在重慶大劇院戶外廣場上,一場名為“重慶風華江畔音樂會”的藝術盛宴悄然拉開序幕。在指揮家的手勢下,音符跳躍出來,琴弦共鳴瞬間抓住了每一個人的心。油畫般的無垠田野在眼前鋪展開來,一片片金黃的稻浪隨風起伏,還有香樟林,每個人都在這熟悉的旋律中去尋找自己的故事。
那一刻,有一些記憶從歲月深處走來。那是多年前的九月,我和同學相約晚飯后去練琴。我們穿過綠蔭掩映的香樟大道,來到學校琴房。那是一座足足有三層樓高卻只有一層的紅磚房子,在二樓高處紅磚向里一收,一扇扇木質百葉窗圍了房子一圈,如同給房子扎上了一條皮帶。一樓也有一圈窗戶,看起來就像一眼眼窯洞。走進琴房,里面空曠而高遠,四周隔成多個小房間,每個房間剛好能擺下一部風琴和一把琴凳。
那時我十四五歲,剛從農村初中考進這所中等師范學校,一切都那么新鮮。那天第一次踩動踏板,體會到踏板升降帶來的掣肘感。當豎起食指按下琴鍵時,風琴發出斷斷續續艱澀的聲音。
內心被激動和一些緊張填滿。
窗外樹影婆娑,夕光斜射,照亮了風琴的一角。琴聲沒有驚擾到誰,整個世界都在包容那雙笨拙的手。
音樂課時,老師逐個房間來檢測彈琴成績。當一個人坐在琴房練習時,彈奏出來的曲子尚能成曲成調。只要老師拉開房門走進來,胸口就會一陣亂跳,雙腿因為過分緊張,不自主地彈跳起來。踏板和琴鍵都像棉花一樣軟,踏按不下去。風琴像一頭累癱的老牛,有一聲沒一聲地發出“噗噗”的喘氣聲。
老師甩下一句“多練習”,轉頭走向另一個房間。隔壁傳來流水一樣的琴聲。我平復一下心情,又“咿咿呀呀”彈了起來。
半學期后,我突然發現,不少同學的琴技已經突飛猛進。似乎在一夜之間,他們不光能用風琴彈奏出練習曲,還能用小提琴、手風琴、二胡拉出一首首曲子。
那天,我提著空水瓶,準備先去琴房。香樟樹葉漏下一個個跳躍的光斑,也把一首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送到我的耳邊。小提琴的音色清澈透亮,如同晨曦初照,每一個音符都飽含著生機與活力。
我聽呆了。想象著那個少年此時正站在窗前,夕陽勾勒出他專注而堅毅的側顏。他的左腮輕輕貼著琴頸,右臂優雅地彎曲,隨著音樂的起伏,弓子在弦上跳躍或滑行,猶如舞者在空中劃出流暢的軌跡。
在當時,能擁有自己的樂器不容易,更不要說價格昂貴的小提琴了。即使有了樂器,還得找老師單獨輔導。那又是一筆錢。我嘆口氣,有些落寞地坐在風琴前。
那天,我第一次流暢地彈奏完一整本練習曲,最后用一首《送別》結束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個人演奏會。“長亭外,古道邊,芳草碧連天……”唱完這首歌,我輕輕合上風琴蓋子。
歌聲沒有驚擾到誰,香樟樹一如既往的肅穆沉靜。
開水房早已停止供水,我拎著空水瓶往回走。誰也不會知道,我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。直到今天,那只空水瓶一直都在我心里晃蕩。
第二天,我走進圖書室,把自己放到一個角落,不再發出一點聲音。我再也不用擔心笨拙的雙手彈奏不出美妙的琴音,再也不用擔心老師時不時的抽考。我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慶幸。更慶幸的是,借書不花錢。
我不再穿行香樟大道,每天寧愿多走一半的路程去打開水。我把琴房和那個拉小提琴的少年遺落在香樟樹林中。
今晚,倏忽間,我又回到了從前,香樟林不再,只有滔滔江水依然,青春不再,而樂曲的旋律依然。在兩江交匯之處,古箏的清越、琵琶的細膩、二胡的悠長,在這江畔展開一幅動人的音畫長卷。跟隨長卷一起展開的,有那條香樟大道,還有沉浸在音樂海洋里的少年的側顏。
作者簡介:劉燕子,重慶文學院第六屆創作員,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,時有詩歌、散文在報刊上發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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